“没有。”钟虹目不斜视,眼前忽然落下些绒毛,细看才发现是雨丝。一到晚上就飘雨,江城的日常。她从容地在包里掏出伞,和婷婷一起撑。一股热量忽然袭近她,肩头坠了下,是乔岳西把书塞进她包里,弓着背凑到她耳边。“麻烦帮我带一下,我怕淋湿。”钟虹抬头,只看到他淋湿的背透出锋利肩胛骨。卫衣后摆飞起来,张扬的少年气。雨丝打进钟虹眼睛里,她摸着书脊残留的热量,感到自己在被淋湿。
“是意外”,钟岚努力克制情绪,“之前的爆炸你知道吧,我妈参与了抢险,他们说是连轴工作过劳,发现的时候,人在塔桥下面没心跳了。”
“对不起”,钟虹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句话,只能顺着说,“节哀。”
钟岚眼神闪烁,忍住眼泪。
幽兰光线里,两人安静对望。
钟虹忽然发现,她们有几乎一模一样的杏核眼。她想起自己渴望孕育一个新生命却做不到。这一刻,她竟理解了钟林。他定然是以同样的渴望,孕育了钟岚。这份觉察令钟虹感到可耻。
但眼前这个生命,钟虹想珍惜。
酒吧里的喧嚷声传出来,是活动开始了。钟虹低声说,“进去吧。”
里面比方才暗了许多,靠近吧台的空白墙作屏幕,正在投电影。今晚活动是看画面猜片名,有奖品。屏幕上天蓝草绿油画质感,漂亮男女在谈情说爱。
温苏阳在吟唱:“这种文艺癌的玩意,念两句诗就觉着多艺术似的,拍的不就法国大农村么。用昆德拉的话说,就是媚俗!就是刻奇!就是把矫情包装成爱情卖给大众!”
周放怼他,“哥们儿你太扫兴了,我们这帮俗人看着挺浪漫啊。”
钟岚一到就让他俩都闭嘴。
“最烦看电影时聊天,真那么多话哔哔赖赖,自己到豆瓣瞎写去。”
俩人竟真被小学妹说蒙,肩耷拉下来。旁边的婷婷啧啧感慨,还得是零零后。
钟虹落座一愣,乔岳西坐她对面,刚才一直隐身在暗处没作声。
投屏忽然黑了,荒岛的老板楠叔站到前面。这个中年男人留长发,八字胡,复古马甲,妥妥温苏阳嘴里那种文艺癌。他说下一部奖品特贵重,是朋友捐的绝版原文书。
立刻有人喝倒彩。在座都是为书掉头的学生党,咬牙切齿地喊,不如给他们来瓶酒。
“这本书不一样,你们会喜欢。”
阴冷的声音低低传来,钟虹当即听出是陈更。她抬头望去,陈更坐在吧台里,占着酒保的地方。他的视线正对过来,却似乎不在看钟虹。她移开视线,低头找东西吃,却插空了,“咣”一声刺耳。
对面有人推盘子,把炸鸡送到她手边。
抬头一看,对面的乔岳西在望着投屏,好似盘子是被下了咒自己动。
屏幕又亮起来。钟虹只余光扫到,便认出电影是《甜心先生》,年轻的阿汤哥曾令乔岳西也称帅。
她的手机忽然亮如鬼火,燃着乔岳西的信息。
「你还记得这电影片tຊ名么?记得的话帮忙告我一下,我想要那本书。」
钟虹把屏幕按灭,抬头直视。乔岳西认真盯着屏幕,面色自若,丝毫不像在作弊。
钟虹才不信他不记得。
如果问他们之间的明确告白,就逃不开这部电影。那时刚高考完,疯狂补剧刷电影。这部片是乔岳西选的,钟虹没兴趣。她觉得商业爱情片不入流。
燥热的午后,拉着窗帘也有光泄入。电脑显示屏上反光,观看体验很差。钟虹看得昏昏欲睡,他忽然拍拍她,说到结尾了。
她揉着眼睛,听到他说,“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你就拥有了我。”
你知道“一见钟情”这四个中文字,有多少种英语表达吗?钟虹最喜欢的是“Crush”.独这一个词,简洁,干脆,却无比炽热。好似在第一眼,这份激情便把人生击碎重塑。
电影里阿汤哥用的是「You got me at hallo.」
英语的幽微在时态。这一句的过去时,钟虹觉得表达命运感。第一次见面,“你就已经拥有了我”,仿佛在我们相遇前,爱情已发生。
这些感受都是后话。那时的钟虹没系统学过翻译,只觉得台词被明晃晃说出来,很尴尬。又或者,她那时已不允许自己太动情。
良久,她才缓缓扭头。
乔岳西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。等她确定自己身处现实后,他说,“我在跟着念台词。”
说完他坏笑,钟虹羞恼打过去。
“我是真的喜欢你”,乔岳西轻巧捉住她的手,对上她眼睛,“这句不是台词。”
她继续以生气掩饰笑意,即使已被他拥入怀中。
“天呐好浪漫”,婷婷捧着脸重复台词,学阿汤哥的语气,“you got me at hallo~”
钟虹惊醒,下意识瞥乔岳西。他看着婷婷,嘴角噙笑,似乎也被这女孩可爱到了。
温苏阳:“醒醒,假的才在大屏幕上演,你们不会真相信一见钟情吧?”
“我信”,陈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桌边,“你难道没有过么,真可怜。”
钟虹想捂耳朵,躲避温苏阳的高谈阔论。然而,他竟反常地没作声,看陈更的眼神幽怨。钟虹惊诧,回想这两人上一次见时,是陌生人无疑,难道她走后发生了什么?
忽然,温苏阳将钟虹当救兵,“你怎么看?”
被点名的钟虹一脸无辜。转眼一看,所有人都盯住她,她决定坦诚。
“如果一眼看到就很喜欢,那说明他很危险,对我生活有害,就像玩物丧志,会上瘾的一定要杜绝,我会远离他。”
桌边一瞬寂静。
乔岳西喘不上气,这逻辑令他脑袋痛。
其他人也有些无语。就连温苏阳都叹了口气,险些冒出句变态。倒是陈更说,“能这么克制人性,钟老师你应该属于注定成功的人。”
钟虹羞赧地笑,却听到乔岳西说,“你夸得有点硬吧,说白了不就拧巴么,成功哪有快乐重要。”
彻底死寂,一桌人面面相觑。
楠叔催促猜谜底的声音凸显出来。乔岳西若无其事地举手,朗声答道,“《甜心先生》”
“过来拿书吧。”
众人捧场地鼓掌,他们这桌也被带动起来,刚才那一茬瞬间翻篇。可钟虹看着乔岳西,越发看不懂这人到底什么意思。
楠叔把奖品放到乔岳西手里。陈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“希望你保管好”,如同他还会要回来。
大家翘首张望是本什么奇书,打开一看,扉页是橘色绒布封面,蓝色烫金花体英文。
温苏阳看清书名后爆笑,“原来你也看黄书啊!”
钟虹挑眉,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熟稔,暗自猜他莫非是移情别恋陈更了?
乔岳西一头雾水,不问现成的文学博士,问钟虹,“这英文什么意思,真是黄书?”
钟虹如AI翻译般回答,“查泰莱夫人的的情人,在上世纪的确算黄书。”
“搁现在是性解放”,温苏阳说着想讨书翻一翻,眼神还在瞟陈更。对方白了他一眼。
乔岳西手一偏,避开温苏阳,书脊倒向钟虹。他真诚地问,“你要看么?反正英文的我看不懂。”
“不用,我早就看过了。”
乔岳西手猛一收,把珍贵奖品牢牢贴怀里,发誓要仔细研究。
楠叔没再换电影,《甜心先生》放到滚字幕,他们这桌人才散,一看时间已快十点。
其他人住处都在东面。眼看钟虹和乔岳西要落单,婷婷跳出来说自己留学校住。她挽着钟虹边走边回头看乔岳西,他居然在认真翻那本书,看着呆头呆脑的。
“我太久没住学校,都不知道他也住那栋楼”,婷婷低声跟钟虹说,“我得寻思寻思,跟他搞好关系。”
钟虹惊讶于她态度大变,转念一想周放便了然。
婷婷找补道,“我发现果然是人言可畏,这乔博士性格还是挺好的。学姐,我看你跟他关系好像有点紧张,不会是因为我之前说的那些吧?”
“没有。”
钟虹目不斜视,眼前忽然落下些绒毛,细看才发现是雨丝。一到晚上就飘雨,江城的日常。她从容地在包里掏出伞,和婷婷一起撑。
一股热量忽然袭近她,肩头坠了下,是乔岳西把书塞进她包里,弓着背凑到她耳边。
“麻烦帮我带一下,我怕淋湿。”
钟虹抬头,只看到他淋湿的背透出锋利肩胛骨。卫衣后摆飞起来,张扬的少年气。雨丝打进钟虹眼睛里,她摸着书脊残留的热量,感到自己在被淋湿。
回到住处,乔岳西直奔浴室,三两下扒掉衣服,扔的动作带着气。方才雨落下时,他抬头见前面伞下的俩人亲热走远。这狠心女人真是不管他死活。
热水从花洒冲下来,他手上刺痛,是新创可贴被洇湿,一点点红色顺着水流下。
乔岳西想起第一次被钟虹发现打架,也是第一次窥见这女孩的暗黑。挑头打架的混混伤很重,倒在校门口被围观。混混的女朋友扑旁边哭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救命。
一众学生都不敢上前,惊慌失措。
钟虹走过去对那个女生说,“你应该报警或者叫救护车。你这么慌,怎么当老大的女人。”
女生愣了几秒哭更凶,喊的话变成“关你什么事!你是不是要抢我男朋友?”
“对不起,是我多事了。”
钟虹语气始终淡漠,转身把乔岳西带走,到街边药店买好碘酒和创可贴,给他包扎。自那之后,他变得受伤不能自理。亲肤相贴时她的抓伤,他更不理会,让痕迹留得久一点。
逼仄的浴室里水汽弥漫。一条人从帘后出来,赤身到镜前抹开水雾。
乔岳西看向镜中的脸,下巴冒胡茬。犹如中邪,他拿起刮胡刀,闭上眼,回忆钟虹给他刮胡子时的触觉。时间久远,什么也想不起,她似女鬼,只一缕魂魄缠在他身上。
猛的刺痛,刀片上沾了血迹。
乔岳西盯着那点红良久,忽然笑了。多可笑,他感到痛的瞬间居然在想,又可以去找她要创可贴了。简直像只狗,叼着零星的回忆摇尾乞怜。
钟虹竟把他变成这样。必须恨她,勾引她,利用她,报复她。
手机在外面震动,乔岳西抹了把脸走出去,捞起手机看。他立刻打开电脑查邮箱,里面有一封没有标题的新邮件。内附两个连接,都是加密的。
下载,缓存,打开,扫描件出现在屏幕上,原始纸页已经泛黄,是一份手写陈词。乔岳西迅速捕捉到几个字眼:「明确提醒过货代公司不可以堆放相关物品」「评估显示,如果没有其他触发因素,理论上不会发生燃烧」
乔岳西用右手抵住额头,眼睛失焦。思考无果,他猛把页面关掉。屏幕上露出本就打开的PPT,边角标着主题「AI火灾救援」. 他滑动光标,再看一遍后附到邮件里发送。
收件人Roy Fa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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