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月只是笑笑,并不作答。翌日午时,李府来了客人。来人身着一袭玄袍,剑眉方脸,身形矮小顿胖,从犊车下来之后,还不待李府门房通报,他就一脸焦躁,眉头紧锁地往里闯。等见到李时胤,他紧皱的眉头总算松了些许,拱手道,“在下城南奇货坊齐耀,身有要事,特来相求。”“原来是齐掌柜,快请。”李时胤还了一礼,连忙将人迎入了花厅奉茶。一说到奇货坊,李时胤心中已有了计较。这家货行在长安城开了百余年,经营的动物制品,不仅精巧有质感,而且样式也很新潮。譬如时下流行的牙雕、象牙床等货物,他们都有售,且成色上等,深受勋贵子弟的热捧。
时光蹀躞,一转眼就到了五月底,似乎一夜之间就入了夏,。空气里仿佛结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火网,将万物都架在上面翻来覆去地烤,火伞高张。
李卿乙一早去参加了贵女们的含凉宴,直到街鼓敲响,才踏着落日的余晖怏怏归来。回到家后,她一直怏怏不乐。
“怎么了?”李时胤问。
李卿乙踟蹰了半晌,才道:“今日我与阿瑜去了郡主府,见到了以水力驱动的风扇车。置身那风扇车几尺开外,凉风扑面,比夏日饮冰还凉爽。”
寅月搅弄着一盘樱桃冰奶酪,问,“这不是好事么?”
“本来我也挺开心的,后来郡主说风扇车不算什么,又向我们展示了她的象牙簟!”
寅月舀了一勺樱桃,沉吟道:“象牙簟……”
李卿乙以为她不识,于是解释道:“象牙簟是象牙编制的凉席,纹理密而匀,一席沁凉,席面柔韧光滑,还能安神养血。收卷起来连一丝折痕也没有,比竹簟简直好多了。而且千年不腐,是时下风头最盛的纳凉圣品。”
李时胤斟茶的手顿了顿,盯着妹妹,“你想要象牙簟?”
李卿乙有些低落,点了点头又摇头,道:“象牙簟珍贵无比,郡主那一件还是太后赏赐的贡品呢。”
李卿乙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我只是有些……失落,虽说除了郡主,其他贵女也都没有象牙簟,但她们都很识货,而且都收藏了什么象牙床、牙雕、手镯、佛珠等等,而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象牙簟,家中也没有象牙床,甚至连把象牙梳也没有呢,话也插不上一句。”
“你想要的是象牙席还是他人的认同?”李时胤道,“你也有你擅长的,切莫以己之短攻彼所长,继而妄自菲薄。”
李卿乙委屈巴巴,“但是……我怕她们得知我家中连个牙雕也没有,在背后笑话我,连话也不与我说了。”
李时胤摇摇头,“若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际,这样势力,耽于攀比,那并非君子之交,不来往了也不可惜。”
李卿乙握拳,嘟囔道:“可我若是能有一张象牙席呢?那肯定能扬眉吐气,让她们不敢小瞧我。”
寅月道:“那还不简单,我听坊间传闻,近日太子拔了数百头大象的象牙,历时大半年,tຊ已经快织成一张新的象牙簟了。等他织成了,去抢过来不就行了。”
李时胤:“……”
“那不好吧,”李卿乙睁大眼道,“若是被太子发现了怎么办?”
“发现了又能如何?”寅月露齿一笑,“他也不会为了一张象牙簟,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吧。”
李时胤不置可否道:“说到象牙,从前有个关于商纣王的故事。”
李卿乙竖起耳朵。
“起因是,箕子看到纣王换了象牙箸,就大呼完了,是亡国之兆。门客不解,说哪至于此。但箕子有高见,他认为,今天纣王要是用象牙做筷子,明天就会嫌弃杯盏不够华丽,继而要寻犀角做的碗,遍寻天下奇珍,耽于享乐,荒废国政,劳民伤财,这样一来,亡国远乎?”
“这道理对常人来说也是一样,欲壑难填,总有难以满足的时候。这说明有些事情一旦起念,就要反思自省,不可放任自流。”
李卿乙似懂非懂,半天不舍地哀叹了一声:“对了,最近长安城许多勋贵子弟都以吃象鼻为荣呢,枕着象牙席,吃着象鼻炙,才是最值得羡慕的贵族生活方式。”
李时胤不无忧虑道:“若只是为了消费某种价值符号,却要伤害这么多无辜生命,意义何在?”
“但我也得拥有了才能说没意义,”李卿乙怏怏不乐,“我根本没有拥有过,还说有了没意义,岂不只是自欺欺人?”
李时胤默然。
寅月执冰纨扇的手一顿,道:“难怪最近连掬月于天的多宝阁,都不卖象鼻炙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李卿乙茫然。
寅月只是笑笑,并不作答。
翌日午时,李府来了客人。
来人身着一袭玄袍,剑眉方脸,身形矮小顿胖,从犊车下来之后,还不待李府门房通报,他就一脸焦躁,眉头紧锁地往里闯。
等见到李时胤,他紧皱的眉头总算松了些许,拱手道,“在下城南奇货坊齐耀,身有要事,特来相求。”
“原来是齐掌柜,快请。”
李时胤还了一礼,连忙将人迎入了花厅奉茶。
一说到奇货坊,李时胤心中已有了计较。这家货行在长安城开了百余年,经营的动物制品,不仅精巧有质感,而且样式也很新潮。譬如时下流行的牙雕、象牙床等货物,他们都有售,且成色上等,深受勋贵子弟的热捧。
据传,齐耀的祖先是最初向朝中进献象牙席之人,奇货坊的织席技术一骑绝尘,连宫里也赶不上。而这次,为太子赶制象牙席的商户,正是奇货坊。
“早就听闻小郎君有神通本领,还是修行之人,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,还请小郎君解在下的燃眉之急!”
李时胤问:“齐掌柜,到底发生了何事?”
齐耀连忙屏退了长随,一晃眼却看见对面出现一名白衣女郎,她手执裂冰纹团扇,俏立在这烈日焚风之中,像个冰玉砌成的神女,叫人一眼生寒。
他为难地看向李时胤,问:“不知这位小娘子可否……”
李时胤连忙打断他,“这是寅月,同在下一样乃是衍门修士,不是外人。”
齐耀这才点点头,口中嗫嚅了一句:“原来也是方外高人,失敬失敬。”
顿了顿,他压着嗓子道,“齐某的奇货坊自今年以来,集了所有人力,只为办太子殿下交代的一件差事,就是织象牙席。”
李时胤点头,“在下略有耳闻。”
齐耀又道,“往年我坊中的象牙多是从猎户手中收来的,或做饰品,或用来镶嵌。今年因为要替太子殿下织象牙簟,我便在城外置办了一处大院当作坊,让匠人自己来取象牙。”
“这是为何,岂不是又多了一道工序?”
齐耀擦了擦额头的汗,道:“是麻烦些,可织象牙簟的工艺极难,对象牙的损耗也极大。一批象牙中,可用来织席的材料只有四到六成左右,其他的只能废弃。而猎户粗苯,经常会损伤象牙的纹理,造成浪费。为了减少损耗,齐某才命匠人自取,将损耗降到最低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齐耀又道:“可近些日子,我城外的作坊中,却发生了一件大大的怪事——”
寅月抬眼,好奇道:“什么怪事?”
齐耀坐立难安,悚然道:“以前也没事,可最近,匠人在取完象牙后,不过多久,那象牙就自行消失不见了,无论如何也找不到。”
“象牙失窃?”李时胤道,“这种事应该报官才对。”
齐耀摇头,“齐某最开始也以为是出了内鬼,被匠人窃取了,或是对家故意捣乱。但直到有一日,齐某亲眼见到那刚取下的象牙凭空消失了,这才敢断定,此事定是妖邪作祟,所以齐某才来请小郎君走一趟,助我驱邪除祟,寻回象牙。”
李时胤道:“齐掌柜,您既是为太子殿下办差,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大理寺异案司?异案司中人才济济,驱邪捉妖自是不在话下。”
齐耀额上冷汗直冒,连连摆手:“不是齐某不想,而是不能,您也知道,太子殿下最厌恶怪力乱神之事,何况眼看这允诺的工期将近,若是……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连象牙都丢了,齐某奇货坊大大小小百来人,怕是……”
怕是都保不住了。
当朝太子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。
他曾在掬月于天的织女天衣馆购入百鸟天衣,爱不释手,可没过多久,假冒的天衣腐烂发臭不能穿了,他盛怒之下,命宫人仿着缝制了一件百鸟天衣。
为了制作这件天衣,他搜山荡谷,扫地无遗,擒了无数珍禽异兽,差点引发一些珍奇鸟兽物种灭绝。
而他住的东宫,更是飞阁步檐,以金银为饰,莹以珠玉。还把私邸的假山垒得像华岳一般高,又南水东引,大兴土木,以砗磲做底,琉璃砌沿,想造一条织女住的天河出来观赏。
此人不仅骄奢淫逸,还暴戾专横,动辄便要诛人九族,谁也不敢得罪他。
寅月呷了口雀舌茶,“有点意思。”
齐耀又道,“二位若能助我寻回象牙,齐某一定重金相酬。”
李时胤与寅月交换了个眼神,才对齐耀道,“那还劳齐掌柜带路,领我二人去城外作坊看看。”
二人乘着齐耀的犊车,一路往长安东郊走。
犊车笃笃往前,穿过街头巷陌,却听黄口稚子拍手唱着:“犀角枕,象牙床。椰心织簟昼生凉。杯行无算何曾醉,不觉罗浮日月长。”
犊车一路颠簸,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,才到齐耀的别院前。
这座大院,抑或是说这座作坊却比二人想象中的要大。
大院正前方是一片寻常的三进院落,供匠人吃住,主人谈事宴客,后面两排通铺的房舍,就是象房与炮制象牙的作坊了。
齐耀将二人迎入正厅,厅中正焚着香,似是为了驱走浓浓的血腥味。墙上挂满了各类象牙制品,一应摆设物件也都是象牙所制,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,铺张而奢华。
又一番客套寒暄后,齐耀才领着二人穿堂过院,往里面的象房走去。
他边走边叹道,“织象牙席之前,要选牙料,再用齐家的特殊药液将象牙软化,再将牙料抽丝,接着是打磨……一共二十道工序,最后才能成席,工序繁琐复杂。”
却见那一排屋舍中,门前俱是架着大鼎,里面用奇怪药水浸泡着打磨成丝的象牙,有的底下正烧着火,有的只是静置着。
不远处,地上弃着一大堆切碎的象牙,堆得像山一样高,数十名穿着黑色短打的匠人来来往往,旁若无人地忙碌着。
齐耀走到一间屋舍前,推开了门,一股粘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李时胤不由皱了皱眉。
屋子里光线很暗,只设着数张又宽又长的木案,大案上有多处干涸的血迹,已经发黑了,其他什么也没有。
“两位请看,早上象奴取下的象牙就摆在这矮案上,而没过多久,象牙就在这里凭空消失了。其上的血迹还没清理,这肯定是妖邪偷走了象牙。”齐耀恨恨道。
李时胤唤出朱砂笔在四个方位都勘察了一遍,一阵金光乍然照亮了整间屋子,不久后又归于平静。
符箓稳稳落地,没有验出什么来。
李时胤思忖了片刻,奇道:“恕在下直言,齐掌柜这座院子并没有什么妖邪作祟。在下也没有觉察到有妖气,只是血腥气冲天,您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?”
寅月环视一圈,用指腹蘸了一缕未干透的血迹,俯首嗅了嗅。
“齐某全都据实相告了。若真没有妖邪,那象牙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消失呢?是不是对方道行太高了……”
齐耀如坐针毡,心里掂量起这两个年轻修士的道行,不怪他生疑,此前重金延请的许多修士都对此一筹莫展,这二人看着又如此年轻不经事,能有什么本领?
寅月搓了搓指尖的血迹,笑了,“难道象牙是自己消失了?”
“饶tຊ了我吧,救命!救救我——”
忽听一阵尖锐的呼救声从远处传过来,马上,声音又消失了。
李时胤往门外望了一眼,连忙问,“齐掌柜,贵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,要不要去看看?”
齐耀连连摆手,却不看二人,只道:“无事无事,想是匠人粗苯大意,屠宰过程中难免不仔细,伤着了。何况那象牙又十分坚固,炮制过程中总免不了要磕碰到,后面匠人颇多,都是老手,二位不必担心。”
寅月笑道,“原来如此,那齐掌柜可否领我二人去查验一下象尸?”
齐耀背过身去,支支吾吾道:“嗯,嗯,这这、这些日发生了这样的异事,象奴们再不敢留着尸体,于是早早就运走埋了。”
“埋了?”寅月不依不饶追问道,“怎会这样着急?”
“那要不先看看活象吧?”李时胤忙圆场。
齐耀思索良久,一跺脚,才为难地道,“二位请随齐某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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