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州府又坐了一会儿,卢湛乐滋滋地回来了,像个讨赏的孩童似的跟裴晏先诉了通苦。“我可是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医馆、药铺,连那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都逮着问过了。还照大人所说,佯装是对那画中人魂牵梦绕。那些郎中一听,立马就变了脸,一个个地笑得可猥琐了。”裴晏给他倒了杯茶:“辛苦卢公子了。”卢湛笑着接过,一口饮尽,“一游方郎中说他曾诊过这样伤势的娘子,但他去的时候,人被糟蹋得不成人样,模样没看清,但左眼眼角确实有颗小痣。”
卢湛直到回了客栈,嘴角都还扬着幸灾乐祸的笑。
“这杜县令看着一板一眼的,没想到竟爱干这偷人的龌龊事。我看那寡妇长得还不如他别院里的小娘子呢。”
裴晏没忍住挖苦他:“我看你也敦厚老实,那般黑灯瞎火,不也盯着人家床上看了?”
方才还没走到卧房门口,他们便已听见里头的动静了。裴晏本想在外边等会,但卢湛跃跃欲试地想冲进去棒打鸳鸯,好泄泄怨气。
两个人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用神色手势交流了几个来回,最终裴晏无奈应允,他立马便踹门飞了进去。
裴晏换上中单,回身却见卢湛欲往短塌上躺,不禁眉头紧锁:“方才是谁火急火燎地要回来沐浴更衣,你就这么坐上去,晚上还睡得着么?”
“大人不是说闻着闻着就习惯了吗?”
裴晏睨了他一眼,正要发作,卢湛咧嘴窃笑着迅速溜出门去。
到底是个孩子脾气,还记着白天的仇呢。
裴晏无奈叹了声。躺上床,又觉那臭味经久不散,无奈起身开窗,呆站着等散味。
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卢湛便洗干净回来了,手里握着一把箸子,塞给裴晏。
“这是做什么?”
“大人明日不是得去找那云娘子问话么?今晚肯定又得烦了。”卢湛躺上短塌,“大人还是投壶吧,别刮那床沿,我听着睡不着。”
裴晏没好气道:“谁说我要去找她了?”
卢湛一愣,方才教训了杜正后,杜正把他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都交代了。
那莹玉本是凤楼里的琵琶娘子,温广林为她买了个良籍,便搬到了小东门那户宅子里。对外的确称她是夫人,两人也算是甜蜜了些日子。
可没多久,去年端午,有个并州来的娘子找上门,说是温广林明媒正娶的妻。
自那以后,周围邻居就甚少见到莹玉出门,整个人也日渐消瘦。
巧的是,莹玉在赵焕之遇害前失踪了,江州各城门守卫严苛,没有她出去的记录。要么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哪儿了,要么便还躲在城中。
“杜县令不也说那凤楼里曾经有过从良嫁人的娘子,过了些日子又回去的么?说是夫家心有嫌隙过不下去。钱花了,人却跑了,夫家找到衙门,没过两天就鼻青脸肿地自己撤了去。想来便是那云娘子遣人干的好事了。”
卢湛越说越兴奋,裴晏看他兴致勃勃,不忍打断,只由着他讲下去。
“若莹玉真是画中女子,受了那般委屈,肯定会回去找云娘子的。赵司马,温广林,这些欺负过她的人……这么巧,都死在了凤楼。”
“那为何先死的是赵焕之,而不是温广林?”裴晏问道,“我若是她,最恨的该是那负心汉。”
“这……”卢湛哑然。
“还有,若是云英收留了莹玉,还替她报仇,为何要在自己的地方杀人?温广林就算了,他一介布衣,倒是好搪塞。但赵焕之不同,饶是李规都得专门上书向朝廷解释一番,在江州,尚有元昊可保她,那京中呢?”
裴晏看着手里的箸子,一根根放入净瓶中。
“这么巧,以往逮着个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上书弹劾元昊的李规,这次竟只字未提,反而替她遮掩得天衣无缝,为什么?”
卢湛咂摸了会儿,忽地大腿一拍:“难道说……她其实是李刺史的人?”
“也许是,也许都不是。”
卢湛一脸不解:“什么意思?”
裴晏望向窗外,空无一人的长街,远处传来更夫那竹梆子的声响,一下,又一下,越来越近。
夜风拂面,青白的月映着他青白的脸。
“你明日拿着那图去城中所有医馆问一圈,看有没有人见过。”裴晏说道,“按最后那几幅图所绘的来看,她定然受了不轻的伤,人若没死,肯定得看大夫。”
卢湛想了想,反应过来,“不行,卫队还没到,我不能让大人独自去找那云娘子,万一出了事,没法和太子交代。”
裴晏气笑:“你以为我是要支开你?”
卢湛认真地点点头,不带一丝犹豫。
裴晏自知但凡是元琅的交代,他断断犟不过这死脑筋,只得温言哄道:“我明日要先找崔长史确认一些事,就在州府。等你回来,我们再一起去,这总行了吧?”
“这行。”
卢湛满意地重新躺回短塌,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。
裴晏躺上床,心里烦着,手又不自觉地摸到银刃上,刚拿起来,想了想又放下了。
“哎呦,裴少卿。”
崔潜一早刚到州府,本想着先品壶茶,却见裴晏站在他门前,连忙上前施礼,面上喜容可掬,心里暗自腹诽。
一番寒暄,裴晏道明来意,按杜正所说,温广林为莹玉脱了籍。按律,奴籍只要主家愿意放籍赎身即可,但乐户,则需等大赦,或是上官特赦。
“按律,的确是要我或李刺史首肯方能脱籍,且需拟好文书,上报朝廷,以便登记在册,实在操作繁琐。裴少卿久居京城,想来对地方实务不甚了解,若事事都按律,则许多事都难以施行。”
“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。”崔潜笑着为裴晏斟茶,语带试探。
裴晏颔首饮茶:“崔长史放心,我只对我该管的事有兴趣,别的,且只当听个闲话。”
崔潜得了承诺,这才将温广林为莹玉脱籍的法子悉数告知。
“温公子是买了沌阳一农户的户籍。那户人家本有两个女儿,长女早些年嫁给安陆一富户做续弦,日子过得不错,这次女眼看也到花信年华,不满意媒人给说的亲事,置气是去安陆探望姐姐,可人也没到安陆,就此没了音讯。”
女子只上户籍不入丁籍,只需买个年龄相仿,失了踪又没人报官的户籍即可。江州扬州徐州,行商富户多,酒肆乐坊亦多,男欢女爱总会有些动真情的,乐户脱籍都是这么办的。
裴晏翻了翻崔潜递来的户籍文书:“沌阳这么多失踪女子,就没有查下去?”
崔潜无奈叹道:“沌阳县辖下临近郢州旧城那一片,时有这种事发生,顾县令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
裴晏心下了然,这农家女想来是被元昊麾下的镇戍兵给掳走了。
“其实不止沌阳,江夏县亦有几个村子因此逐渐人丁凋零,或投奔亲友,或流落他乡。那些望族富户尚可以去找云娘子代为说情,庶民则只能逃了。”
崔潜笑着喝了口茶,话锋一转,试探道,“如今不知道多少人希望裴少卿能不畏强御,还江州一个朗朗乾坤。”
裴晏轻笑:“看来崔长史口中的这些人,早已认定杀害赵司马的凶手是元将军了。”
崔潜笑着摆手,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
在州府又坐了一会儿,卢湛乐滋滋地回来了,像个讨赏的孩童似的跟裴晏先诉了通苦。
“我可是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医馆、药铺,连那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都逮着问过了。还照大人所说,佯装是对那画中人魂牵梦绕。那些郎中一听,立马就变了脸,一个个地笑得可猥琐了。”
裴晏给他倒了杯茶:“辛苦卢公子了。”
卢湛笑着接过,一口饮尽,“一游方郎中说他曾诊过这样伤势的娘子,但他去的时候,人被糟蹋得不成人样,模样没看清,但左眼眼角确实有颗小痣。”
“人在哪儿?”
“说是保安门附近的一个暗娼馆。”卢湛说道,“我顺路去探过了,大门紧闭。但郎中说,这种地方通常都是夜里才会有人,大多都是附近赌坊里那些烂赌鬼,赢了钱去泻火的。”
裴晏点点头,“那晚点再去。”
“那现在……”
“去找那最难缠的谈谈吧。” 他捏了捏眉心,嘱咐道,“待会儿不管人家说什么,你都少说话,谨言慎行,记住了吗? ”
他这回是去求人的,少不了得遭几句冷嘲热讽。
卢湛乖巧点头,心下腹诽。
也不知道是谁一见了人家就吵起来。
行至凤楼,门口的小厮见着裴晏先是一愣,先前在县衙挨了刑的双手红肿尚未消。但他很快恢复如常,笑脸迎上。
“裴大人可是来吃酒的?”
“你们东家呢?”裴晏语气温和。
昨夜他躺上床左思右想,云英既能在元昊那般阴狠残忍的人手中讨着便宜,他这点酷吏手段,想来也不会好使。
得先服个软,利诱为上,探探她的态度。
小厮道云英平日宿在船上,眼下未起,将二人引至画舫等了会儿,里面出来个侍女领他们进去。
上回裴晏只进到了前面,没注意角落还有小门。
入内是间布置清雅的卧房,云英披散着长发,随意裹了件袍子倚在榻上,半截藕白的小腿在外边晃着。
侍女引二人在案前坐下,又端上一壶茶。
“不用倒茶了,裴大人怕有毒的。”云英微微仰头示意,侍女应声退了出去。
“崔长史说,若想在江州找人,衙门没有云娘子这儿好使,我便来试试。”裴晏说着,给自己倒了杯茶,抿了一口,“娘子不会记着仇,不做我生意吧?”
云英眉梢微扬:“我很贵的,只怕大人舍不得。”
卢湛一听见贵字就有些冒火,脱口而出:“你还想漫天要价不成?”
裴晏清了清嗓子,卢湛自知又多嘴,不情不愿地低下头。
云英粲然笑道:“漫天要价谈不上,换别人,可能欣喜若狂地就答应了,但大人嘛,肯定舍不得。”
裴晏转眸沉吟,端起茶盏细细抿着,一种不太妙的感觉绕上心头。
“娘子开个价。”
云英眉眼一弯,檀口轻启,一字一字地敲在他耳畔:“我不跟没上过床的男人做生意。”
卢湛猛地深吸一口气,硬生生地咽下,裴晏则面不改色地喝完茶。
“你给每个人都是开这价钱么?”
“这刀口舔血的生意,自然得要客人拿出些诚意来。价钱嘛,当然是因人而异的。”云英侧身斜躺,右手撑起托着腮。“我呢,就喜欢管爱财者要钱,找贪权者分权,让重名声的受辱,要吃斋念佛的杀生。只有收别人最不愿给的东西,才最有意思。”
“我猜得对不对呀,裴大人?”
裴晏放下茶盏,脸色不大好看,他讨厌这种像被人掐住了咽喉的感觉。虽本是想好了要来服个软,可这女人是真会得寸进尺啊。
他起身朝外走,那娇媚又带着一丝得逞的笑声轻飘飘地钻进耳畔。
“大人慢走~”
脚步顿在门边,这熟悉的语调倒让他想起些事。
裴晏转身回去,从卢湛身后抽出那卷画,递到云英面前。
“娘子或许可以先看看我要找的人,再考虑考虑价钱。”
云英将信将疑地接过来,徐徐展开,顿时愣住。她虽已见过莹玉,但对这画上所绘却是全然不知。
而更重要的是,也不是只有她看穿了他的心思。
那夜在县衙,她念在他为莲儿报仇,一时心软提醒了几句,看来也是让他给逮着了。
云英敛容正色,幽幽道:“那大人是想抓这画上的人,还是只想找这画上的人呢?”
裴晏见她如此神色,便知是赌对了。
“与娘子一样。”
卢湛看着面前这两人打哑谜,又急又躁,但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。
云英细细端详着手中那幅春宫图,女子虽神色灵动,但男子都是同一张脸,唯有身形衣着不同,想来是为了隐藏身份。
目光扫到左侧题字,不禁拧眉:“这是赵大人画的?”
裴晏点点头。
缄默须臾,云英收好画卷递还给裴晏,起身从柜中拿出一截香料,取火点燃,扔进黄铜香炉中,轻氲出淡淡果香。
“那我便换个价罢。”
她躺回榻上,眸光微眯,看向角落放着的那把琴,“听闻裴大人调任廷尉监之前曾任太常寺协律郎,想必对音律颇有造诣。”
“弹首曲子来听听。”
“放肆!”卢湛一时间又没忍住,“你当大人是什么?”
云英盯着裴晏,目不转睛:“这都不行,那大人还是请回吧。”
裴晏垂眸,温声道:“娘子想听什么?”
她笑了笑。
“都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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