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自然是从哪里来,便回哪里去。”锦初起身,她听出这话中的胁迫之意,便微微一笑,“你我婚前即有约定,并非真的做夫妻。一年为期虽还未到,若无感情你我随时可以分道扬镳,你莫要忘了。”沈诚一噎,竟无话可说。当初锦初同意下嫁,为的是不让叶长清担心终身,根本不是对自己情有独钟。说好没有感情之前二人不得同房,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答应的,合伙瞒着长辈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回转心意。
原来,单氏因着自己不能生育,自幼将沈诚挑来养在膝下。沈诚并非嫡子,品貌才干却是难得拔尖的,凡事也对自己敬爱有加。但这不代表世子没有其他的庶子,相反,世子屋里的几房姬妾各有成年儿女,他平生最得意便是开枝散叶的本事。而自己只沈诚这一根独苗!这会子正经连世子爷都还没袭得爵位,沈诚的仕途岂容有半点差池?
这是单氏的一桩旧年心病了。
单氏的妹妹嫁的也是河东大族,妹夫前年刚升了河东太守。
若是沈诚当日娶了自家表妹,这会儿自己有了臂膀,沈诚在族中、在朝堂也有了依仗。
单氏在心中哀叹。
沈诚自小循规蹈矩,只在亲事这一件事上违背过家里,当年执意求娶这个离经叛道的寒门女子为妻。彼时叶长清还得天子器重,也知道紧紧攀住太子这棵大树。世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授意自己上门提亲。可如今倒好,叶长清身陷囹圄,太子也前途渺茫。
单氏越想越不喜。
咬牙笑道,“世子命人带话,诚儿今夜会回来,你还不赶紧回去打点。记住,从今往后不许再拿这些琐事去烦诚儿!”
锦初听她将父亲之事越讲越不堪,心底怫然不悦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单氏见她似乎没反应,忙又嘱道,“近来三川不太平,这几日你哪儿也不许再去!”
锦初侧目,微微颔首,“婆母的训诫,儿媳听见了。”
还是得等沈诚回来,亲口问一问他是什么意思。
上头的宋银移动身形,一路不紧不慢跟着锦初。
他其实没整明白,聊了这半日,这两人算不算家人?听起来句句关心,各说各的不算,还各自都有算计。
锦初回到房中,在书桌边枯坐了一会儿,等春桃回来。
她心中烦忧,却也知烦忧无用。最难熬的几日自己已独自熬过去,今日总算也见到了父亲。
思付片刻后,她镇定心绪,将父亲的病症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。
医治之道,千变万化,但身为医者却能抽丝剥茧,再险恶的病症也敌不过对症下药。
纸上一手蝇头小楷,笔迹清秀端逸,还是父亲当年一笔一划教自己开的蒙。不知不觉锦初已写下一页,心中渐渐澄明。
若是此时自己不冷静,父亲还有谁可依仗?
她于是低头又写下一个方子。
谁知仍未等到春桃,沈诚先回来了。
沈诚个头颇高,眉眼疏朗,一身靛青官袍称得整个人挺拔如竹,眼角微垂着,像是时时刻刻都含着笑一般。
沈诚扣了扣门,笑道,“微微,我回来了,能进来吗?”
锦初闻声已用书册将纸盖住,搁下笔不动声色道,“请进。你可要用晚膳?”
“不必了。”沈诚大步走进来,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神清气爽道,“我待会儿还要过去父亲那边,先来看看你。微微,我升职了,过几日恩旨便会下来。”
锦初并不答言,在灯下盯着他,浅浅笑道,“我父亲之事,你为何瞒我?”
沈诚见她眼底隐隐透出乌青,却掩不住得丽质天成,自有一段婉约风流,心中一动,便首先自责道,“怪我,忙得没顾上家里,这几日累你在家担心了。”
锦初摇了摇头,直言道,“婆母已同我说了,如今父亲在大理寺狱中,这几日你可曾想过法子探视营救?”
沈诚未料母亲如此口直,哑然半晌,神情坦然又真挚道,“彻查河东案是天后下的令,怕是有些棘手。一则大理寺狱不能随意探视,二则父亲也不想让你担心。我先帮你打听着,若有消息定然告诉你。”
门外的夜风裹挟着寒意吹进来,而此刻锦初的心却比这寒意更凉。若非她已然见着了父亲,险些要被他敷衍过去。她垂首不语,露出一截臻白的脖颈。
沈诚见她如此,大是怜惜,温声道,“你的父亲,也是我的父亲。我有多喜爱你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放宽心,这事我绝计不会不管。”
锦初遇事并不喜拐弯抹角,她垂眸问道,“那你准备如何管?”
沈诚一愣,双手一摊,“如今我升职在即,暂时不好出面,即便父亲要翻案也得等这事大定之后。”
锦初道,“父亲之案尚未判定,何来翻案一说?你可曾了解过案情或有不妥,或者来与我商议?”
他没有了解过,党争之说已教他退避三舍。他恨不得叶长清的罪名快些定下,不必再像如今这般悬心。为求万无一失,他还捕风捉影得递了一封要求对叶长清严惩不贷的折子。
若非如此,拔擢的恩典不会来得如此之快。
既已选择了趁火打劫,怎可能再为他出头?
这两日他宿在衙门,一方面是为升迁的交接做准备,另一方面也是为躲避锦初之故。
沈诚笑道,“微微,你帮我升职成功,等去了太常寺,岂非更有机会替岳父在朝中斡旋,也能全了你的孝道?”
他笑意中的各中退却,她看明白了。他言语中的各中推拒,她也听明白了。忆起婆母方才的言辞情状,锦初心知肚明父亲之事沈家避之不及。沈诚不好当着自己面直说,先前数日不归,便是想让自己体悟。
锦初冷目看着沈诚,没有应声。
沈诚又道,“微微,你是我的夫人,合该先为我考虑。你夫君我升职了,总该高高兴兴的。若是沈家也出了事,你还能去何处?”
“自然是从哪里来,便回哪里去。”锦初起身,她听出这话中的胁迫之意,便微微一笑,“你我婚前即有约定,并非真的做夫妻。一年为期虽还未到,若无感情你我随时可以分道扬镳,你莫要忘了。”
沈诚一噎,竟无话可说。
当初锦初同意下嫁,为的是不让叶长清担心终身,根本不是对自己情有独钟。说好没有感情之前二人不得同房,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答应的,合伙瞒着长辈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回转心意。
一年之期,说长不长,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。一年之期,说短也不短,他是诚心实意给她一个新家,想护她置身事外,奈何她待自己和父亲终是亲疏有分。
沈诚垂下眼,似思量了一阵,起身道,“你早些歇息,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。”
说着,就抬脚朝屋外走去。
春桃已从司马南处归来,端了晚膳进来伺候锦初用饭。
“小姐,长公主说延医一事她会另想办法,请您莫要神伤。”春桃道。
锦初点了点头,强打精神将纸从书页中抽出,折入信封递给春桃,“明日将这信送去给长公主,就说是父亲的病症和方子,给大夫参考。”
春桃接了,见锦初神情寥落,大着胆子安慰道,“小姐别急,奴婢明日一早便送去,老爷必能身体康泰、逢凶化吉!”
半晌锦初垂下眸,笑了一下。
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倒是无亲无故之人,有时还远胜亲人。眼下想想,幸甚当年未得真的成婚。
宋银回大理寺报道的时候,太阳还未升起,东边雾蒙蒙得透着一丝亮光。
陆离从来有早起的习惯,有事查案,无事练武,此时正从屋中长腿阔步得出来。
宋银连忙长话短说,知道大人随后还有诸事要办。
陆离听完,沉吟道,“沈家这是明哲保身。”
“岳家有事见死不救,算什么男人!”宋银嗤笑,“活该那位小夫人不肯与他做真夫妻。”
陆离脚步一顿,目光重新落在宋银身上,“你说沈诚与她……不是真夫妻?”
“二人并不同房,日常用具也不放在一处,那位小夫人还说了‘婚前即有约定’、‘一年为期’的话,属下料定不是真夫妻,装装样子给家里人看罢了。”宋银想了想,忽然压低声音问道,“大人,这趟任务算完了罢?”
陆离看他一眼,“继续跟着。”
宋银愣了愣,“跟着谁?”
陆离一言不发得看着他。
宋银点点头道,“遵命,大人。”
“以后不必拘着时点,有事即刻来报。”
宋银走后,陆离沉默下来。
沈诚,他知道此人,论心机、论城府、论手段皆是混官场的好手。在局势未明之前沈家不蹚这浑水,他不用想也猜到了。
他只是没有想到,锦初过得如此……为难。他本以为,她已觅得良人;而她的良人,能为她披荆斩棘,与她同甘共苦。
陆离一念及此,心中微沉。
算算日子,河东失盗案的人证物证也该运到三川了,是时候该细究案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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